凌雪启示录·九
【一】
当叶未晓知道小十三被师父弄去独闯玄鹤别院的时候,叶未晓狠狠地震惊了——十三是能力出众了些,但再好的根骨也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像这种接二连三的高位任务,不是个老人折腾不起——况且若是碰上了……,十三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不过师父不说他也明白,阁里无人可用,只能让背景清白的十三充当牺牲品。师父让他去长安等候两天,若是两天后十三没能从玄鹤别院出来了,就当回不来处理。
于是他在长安等够了足足两天。直到第二天深夜,叶未晓也没能入睡。第三天,十三还是没能出现。于是叶未晓又等了一天,终是没等到人,便只身回了凌雪阁。
不回不知道一回吓一跳,他正要去找姬别情商量十三的后事,就听凌捌零说十三回来已经好几天了。
叶未晓:“……”
叶未晓觉得自己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链刃。
这两日,整个空山新雨都在寻十三。最后让孤眠在墓林的瀑布把人找着了。找着的时候这货坐在亭外的大岩石上,和闻人无声的大黑豹并排蜷缩着,只留给孤眠两个落寞的背影。
戈戈说这人在这儿油盐不进地蹲两天了,我叫他他也不应,给他放了东西也不吃,跟被夺了舍似的。我上去劝他,他也不说话,手里攥着个牌子,也舍不得挂上来——我看他上次队友死了都没这么自闭过。
孤眠走上前去的时候,十三闻声回头,眼里还有片刻失神。
孤眠当时就想,完了,出去走了一趟不会把孩子给弄傻了吧。不过他不得不感叹一下年轻真好,这小子在阁里失踪两天,两天不吃不喝下来竟只有眼神带着些许的憔悴。
孤眠叫他解释一下。
十三说,台首给他讲了好多大道理,他没想明白,台首就叫他找个角落蹲着想。
孤眠:“……”
“你就不吃不喝地蹲在这儿想了整整两天?”
十三应得相当的理直气壮:“昂。”
……
还好,混还是以前那么混。这十三没傻,如假包换的那种。
孤眠问他你书没读过两天,什么大道理要你想这么久。
十三沉默了一下反问我要想明白了我还用在这儿蹲着?
孤眠说行,可以,不愧是你——赶紧给我滚起来,把你脸洗洗,血还挂着呢。
十三问:“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我看你伤的不轻,别在这儿呆着,会冻死的。”
十三“噢”了一声,拍拍身上的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像往常一样,缓缓跟上了。
十三说,你要是看见李泌大人了记得提醒我,我赶紧跑。
孤眠:“……”
十三说,我把他借我的链刃打断了。
孤眠:“……,多少把了?”
十三:“十五把了。”
孤眠:“……,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二】
十三兀自走在最前边。这几日太白山地雪已经堆积起来,走在山道上能踩出咯吱咯吱地响。孤眠依稀记得这小子第一次见雪的时候是怎么兴奋地撵着满山野猪狂奔,围巾在寒彻的风里猎猎,拖得好长好长。相对看来,这次真的非常反常。
孤眠和凌柒陆跟在后面,嘀嘀咕咕:“这是怎么了?”
凌柒陆摇头:“不知道。可能是任务里砍人砍多了,有点自闭。”
孤眠:“可这他又不是第一次杀人,他杀人杀过挺多的,比你当年果断多了。”
凌柒陆:“你说得很对,但请不要随意贬低你的队长。——没准儿是见了过于血腥的场面,缺胳膊少腿的那种,一时半会儿没缓过来。”
后来他们都不猜了。
因为燕声从方隅苑下的小屋窜了出来,抓住比他矮了一个脑袋的十三问江潮哥哥在哪里,十三也因此看见了那封信。
信纸的一角被卡在一块石头下,以免被风吹走。十三失神地望着那封信好久,才颤颤巍巍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燕声的信。
十三是个叛逆爱犯贱,但又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师弟。他拿着催雪令进来,三天得罪了凌雪阁一大半的上峰。在各位师兄喜闻乐见地看师弟出丑的识尸项目里捏着发臭的腐尸翻来翻去的样子淡定成一块雷打不动的石头,教的隐龙诀招数看一遍就会,剩下的只需要无休止进的练习。有时在吴钩台被前辈们故意欺负,打得满身是血,链刃断了十几把,还能无所顾忌地喘两口气爬起来说再来一次。他就像头拉不回来的驴,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子,心情好的时候唤你两句师兄师姐,心情差的时候隔着墙都能听见在厌兵院受罚的他断喝叶未晓你个王八蛋。疯起来连林府主都敢揍一揍,平生怂得唯有姬台首和江潮二人。
他好像天生就是一把为凌雪阁而生的利器,冷情冷血,终将在血的磨砺下露出他的锋芒。但他的身上,却又有着与阁中向死而生之人格格不入的蓬勃生机。他很好。非常好。是把合格的刀。
没人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孤眠只知道,无论十三之前是什么样,那是他第一次在十三身上见到小孩的影子。
他半跪在雪地里,像一只幼兽一样不知所措地揉搓着信纸,一双手瑟瑟发抖。半晌他有些慌乱地打开折叠的信纸,在看到熟悉的字体时眼眶一红,说不出话了。而漫长的等待后,终于在目光扫过信末时,他别过头,躲过凌柒陆和孤眠关心却不知所措的目光,在只有自己听的到的地方痛苦地呜咽出了声。
十三不知道进哥儿之于台首是怎么样的存在。但他知道江潮之于自己,又是怎样的存在。
那声呜咽融化在半空里,随着浮云缓缓,落做这一年太白山墓林的新雪。
【三】
叶未晓给孤眠和凌柒陆说:“走吧,让他自己呆一会儿。”
叶未晓说:“江潮死了。”说完朝不远处石阶前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十三扬了扬下巴:“他杀的。”
孤眠皱眉:“啊?——不是,怎么可能——”
叶未晓摇摇头:“小十三现在的水平根本不可能胜得了他师兄。这点他自己也应该清楚。”说罢叹了口气,目光在他小小的身影上停驻了半晌:“不过于他而言,最迈不过去的……也就是这道坎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吴钩台的弟子个个忙的脚不沾地,下一次见到小十三,已经是入了冬,他换了新的校服,兀自穿过通向主阁的山道,背上背着把模样怪异的黑色链刃。这链刃是十三花了几个月从远门沟千秋楼老头那儿拿来的。老头把这链刃给他的时候说,你可要想好,此刀噬人噬主,倘若压不住它,往后没有好下场的。十三毫不犹豫地接过了。
老头说他已经被这把刀吸光了活人气,活不了多久了。
十三说行,那我给前辈收尸。
老头摇头,说他生前作恶多端,迟早要下地狱的,等他死了,就把他扔鸟不归喂飞禽走兽吧。
“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连豺狼都要嫌弃吧。”老头捻着千秋楼最后一根烛火,盈盈火光里,镰刀上血红文采宛若活了过来,血脉般静静流淌。
老头不久后就断了气,十三照他的遗嘱将他的尸首带到了鸟不归。之后十三就蹲在茫茫大雪里,看饥肠辘辘的猛虎饥不择食地啃食了老头的尸首,心想这不没嫌弃嘛。而后便带着他褪色的腰牌,一步一步穿过鸟不归。
在主阁,阁主告诉他,此次战役你功不可没,可以自己选一个辖区——“上一次赢得这份殊荣的还是别情。”他说。
十三几乎毫不犹豫地拿走了长安古意的藏锋令,让阁主好生意外了一番。“我原以为你会选空山新雨,”阁主说:“听人说你与他们关系不错。”
十三说,阁主你看我,我要是被胁迫了我就眨眨眼。
阁主:“……怎么,别情要挟你了?”
十三点头如捣蒜。
阁主:“这样也好。你在他手下,他不会亏待你。”
十三:“……”
十三:“阁主告辞。”
离开主阁,十三就去找了趟姬别情。姬别情见他背后的镰刀,不禁挑了挑眉:“真让你给搞到手了。”
十三想,拿是拿到了,也就去了半条命吧。但凡精密坊肯再给他一把链刃,他一定不会去取这东西。
姬别情问,他人呢?
十三:“死了。他说毕生心血已经托付,一副老骨头,没有活着的理由了。”
姬别情无言,只叮嘱他记得把老头的腰牌送回去。
十三点头说是。
十三到昭明苑的时候,里边的师兄正在谈天,谈的内容是催雪令,正谈到兴致勃勃处。十三想自己是催雪令本令,此时出现大毁气氛不太好,于是往墙头一坐,做个君子——指梁上的那种。
就听常年负责欺负新弟子的肖生说,现存的催雪令其实有三,苏无因大人的,闻人无声大人的,还有王婆婆的。
“苏无因大人的那一块给了徒弟,也就是台首,闻人无声大人的在闻人苑使手里,还剩一块,如今在小十三手上。”
肖生往篝火里添柴,一边说:“将来台首的令牌肯定是传给叶兄的。”
叶未晓翻着火边的烤饼:“按理说是这样,可师父说过我要是再敢顶嘴或者指示小十三顶嘴,他就把催雪令传给雪萝卜。”
……
“等等,我好像发现了华点,”凌柒陆说:“按这个道理推下去,台首是第二代,叶兄该是第三代了吧?”
肖生:“是这样。”
凌柒陆:“那小十三那块令牌是初代给的,他也是第二代催雪令。”
十三点头,一边啃着路上揣来的大饼,心想嗯,不错。
凌柒陆:“我们又与叶兄平辈。”
众人点头。
凌柒陆:“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小十三的辈份其实比我们都要高?”
十三:“?”
叶未晓:“……”
肖生:“……”
孤眠:“……”
接下这段话的是一片奇妙的死寂。十三想想,嗯,从未思考过的角度——算起来自己好像真的和台首平辈。
叶未晓一人嘴里塞一滚烫大饼:“今天在坐的各位都把嘴给闭严实了,这事儿绝不能让十三知道——特别是你,”叶未晓搓搓雪萝卜的乱毛:“给谁也不许说,特别是那个十三哥哥,知道没?”
【四】
十三嘎巴一口大饼,然而饼没抓牢,还硌了牙,一块铁饼骨碌碌就从墙檐上滑了下去。本来只是一小点动静,但在接受过同样训练的凌雪阁弟子眼里,就很致命。
十三想,完了。
十几只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枯枝掩盖的墙头,怪只怪雪下得太大,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十三藏无可藏,也终于想清楚为什么凌雪阁的校服围巾怎么是红色的了——是害怕人钻进雪地就找不了,所以弄点刺眼的颜色。
十三:“……那个……好久不见……”
……
阁里内乱初平,闻人晏陵近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他听见有人在昭明苑外谈天说地,还谈了自己,想肖生怎么如此心大,转念一想倘若没有这群心大到胆敢在血海尽头谈论今天的包子真难吃的家伙们,大抵春风也融化不了太白山每年积上的厚重大雪。
他正推开门,就见一道黑影擦着他的额头连人带门咔吧一声冲了出去,而后嗖嗖嗖又是几道身影,吓得屋内打盹的摧火一整个豹跳如雷。
闻人晏陵:“……”
他看了看断掉的半扇木门,向看热闹的雪萝卜问:“可是十三回来了?”
雪萝卜烤着火,乖乖地点点头:“师兄们都去揍他了。”
显然,十三被揍了。
原因其一,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这在凌雪阁里可是大忌。于是遭到叶未晓一顿毒打。
原因其二,眼尖且手贱的叶未晓从他腰上拽下了藏锋令,定睛一看惊奇地说咦小十三阁主不是让你自个儿选辖区吗怎么跑到我京畿道手下来办事了。
凌柒陆:“?”
于是遭到空山新雨凌柒陆和孤眠的混合双打。
孤眠:“是我空山新雨容不下你了是吧,胳膊肘往外拐,去叶未晓那儿讨人嫌?”
十三:“孤眠你讲讲道理,如果你被焚海剑指着脖子说倘若你不来长安古意我就一剑把你送走,你敢选其他的吗?”
孤眠:“我不敢,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敢。”
十三往地上一躺,彻头彻尾地摆烂了:“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肖生:“等等,你那镰刀是怎么回事,上哪儿弄的?”
十三侧过头,神秘地笑了:“你猜。”
【五】
闻人晏陵笑着地看着站在残门边的十三:“又闯祸了。”
十三一声不吭。
闻人晏陵:“现在,阁里的最后一个上峰也得罪了。”
十三一低头,道歉的方式熟练得令人心疼:“属下知错。”
闻人晏陵问:“我可以罚你吗?”
“任大人处置。”十三低低说完,小心翼翼地瞅了他一眼脸色:“……罚……罚轻点可以吗?”
闻人晏陵还是笑,反问道:“都说了任我处置了,还和我谈条件?”
十三低头,不说话了。有些时候笑着的才是最恐怖的,比如李泌先生和林府主。此二位笑起来的威压不比暴躁台首差。十三想。没想到闻人大人也是个会笑的,好可怕。
闻人晏陵说罢了,谅姬台首要罚你更狠的,我便不难为你了。
半柱香后,十三跟在上一次厌兵院放他一马的卧底后边,趁夜走进了墓林。在路上十三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池云旗。
十三说,你就是流天云的主人啊。
池云旗点头:“嗯。”
十三问,你带我去干嘛?
池云旗:“找流天云。”
池云旗说,他当年卧底到李林甫身边,没来得及交代后事,便托人把流天云埋进了墓林。倘若不幸身陨,他也算魂归墓林。
“噢——”十三恍然大悟:“所以你是来找我挖坟的。”
池云旗:“……”
池云旗带着他穿过墓林,指着一株树下说:“应当是此处了。”
十三说你想好了再说话,不然我把师兄师姐们的归元盒挖出来了让他们不得安宁,他们会把我给宰了。池云旗笑道,不会错,你尽管挖便是。
说完就见十三反手一捞大镰刀,二话不说地往土里一凿。饶是见多识广的池云旗也给看呆了:“……”
池云旗:“……小十三,我没猜错的话,你手上的是文葬吧?”
十三:“昂。”
池云旗:“如此神兵,你就拿它来挖……咳,做这种事情?”
十三:“昂。有什么问题吗。”
池云旗:“……”
池云旗摇头。没有没有,一边不禁感叹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早听说催雪令传人不是一般人,今日一见过真如此,和姬别情口中的一模一样。
流天云被文葬从土里拔出来的时候早已落满了灰,可远远望去仍不减当年火云流天之色,伸手触碰,仍可感灼灼炽热。本是神兵现世之际,却听十三道了句:“都这么多年了,这墓林的树竟还没被前辈的链刃给烧死。”
……
池云旗打趣道:“你真有意思。”
十三愣了一瞬。半晌说前辈可以给我看看流天云吗?
池云旗点头,突然沉声道:“当年……是我托江潮将流天云埋于此处的。”
十三沉默了半晌,“嗯”了一声。
“江潮看起来不近人情,从不与其他弟子有任务之外的交际,骨子里却是极善极温柔的性情。我很欣赏他——只可惜同为棋子,走了不同的路,”池云旗叹息了一声。
十三近乎平静地说:“可能是摊上了我这个倒霉师弟吧——他生前常与我说起你,说你是个好老师。”
池云旗笑:“他还说什么了?”
十三答:“他还说,即便是前辈亲自来,也教不会我玄乎的十方玄机。”
池云旗还是笑:“那我可得好好试试。”
又道:“潜伏一处不容易,其过程往往无依无靠,挣扎孤寂。我常常夜来梦醒,分不清自己究竟所为何人,又所为何事。生在暗流涌动的局里,亦是逃无可逃。时常想倘若有人相知相伴,妄论敌友,当以此生奉还。若是为敌,云旗此生为凌雪阁而生,当以快斩。若有来世,再做一辈子兄弟吧。”
……
十三低低问:“你不会是在安慰我吧?”
池云旗挑眉:“不然呢?夜半三更找你出来只挖坟?”
十三只说:“我不需要。”
他埋着头用指腹一点点抹去流天云上的尘土。同样贵为神兵的文葬被随意地丢在地上,但凡能张口说人话,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我怎么会摊上你这个老六。
末了,将流天云递与池云旗,说冬天抱着把你这把流天云,这不比抱着铜炉好使。说罢还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文葬:“不像这个,冷冰冰的。”
池云旗说,现在深夜无人,叛徒的腰牌挂不上墓林,你可将他的腰牌深埋于地底,还他安息。
“他的一生已经生不由己,”池云旗叹息:“此次一去,也不该在世间迷了路。——你放心做便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却听十三凛然道:“不必了。”
池云旗望向身边少年,少年在说出此话后始终平静的眼底终于裂出一线波澜,说不清是悲哀还是遗憾。他听十三轻轻地说——
“有故人在,总会回来的。”
【六】
江潮之于十三,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连十三自己都不清楚。
他从稻香村醒来,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本人纯粹的白纸一张,无亲无故却被稻香村的大伙照着,过得无忧无虑,早晨起来练练功夫,和莫雨毛毛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村长就提着个扫把在后边追。或者帮小月采采药草,最后百无聊赖地摊在草丛里嚼草根,假老练地想自己是带着三个小崽子出来放风的大哥。
他没有依靠,好像也不需要依靠,稻香村的阳光很好,洒在脸上很舒服,他可以在村口的小山坡上晒上一整天。如果有山贼来捣乱,他就把他们全杀了,没有人帮他,他也不需要别人帮。
后来来了凌雪阁,江潮教的第一招是寂洪荒,也是十三甩得最熟练的一招。他胆子很大,可以只拿着这一招去师兄那儿找打,输了就输了,伤了就伤了,只要人没死,就没什么好说的。他对自己的要求很低,能活着就行,怎么活都行,不过这活气别人也没法帮他喘,所以他想,他是从来不需要依靠的。
可江潮师兄对他很好,特别好,太白山没有稻香村懒洋洋的阳光,可他看师兄就好像是光,师兄是个好师兄,他很严格,还很凶,说得出今天练不好就不要回去这样的话。十三很聪明,除了十方玄机,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很少让江潮说出这样的严厉话,只有在夜半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会被逼着练十方,练累了往师兄肩上一靠便能睡着。
十三很想要个哥哥。因为毛毛被欺负的时候总有莫雨替他出头,于是十三想,要是我也有个能替我出头把抢我糖葫芦的人打一顿的哥哥就好了。
哥哥是不可能有的,可他有了师兄。师兄一面叮嘱他要遵守规矩要遵守规矩,一面违了规矩把打碎他糖葫芦的大汉狠狠收拾了一顿。那个时候十三想,以后也有人给他出头了,真好。
他从来不需要依靠。这点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可不需要,并不代表他不想要。
后来他跪在厌兵院前,想白天岳寒衣身后的人悲哀的目光,想自己的任务,想台首说感情最是无用,想到最后就只剩了句——师兄不要我了。
再后来江潮死了,他杀的。江潮的链刃很厉害,刃上是触之必死的毒药,可那把链刃伤了他好多,每一道伤口都在发狠的疼,疼进骨髓里,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可他没有死,因为江潮早已提前将解药给过他了。
江潮师兄说,偌大的凌雪阁,来的人竟是你。
一句话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地牢里,也回荡在他的脑海里。地牢照亮的火堆噼啪作响,十三静默想,来的是我啊。
他想,可你还能是我师兄吗?
他想,他平生最需要依靠的时候是看到江潮师兄留给燕声的信,那一天是他活过的半生中最需要江潮师兄的一天。可是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因为他需要的原由是因为自己亲手杀了他。
师兄很厉害,他本该毫无胜算的。那个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永远沉睡的人本该是他。可结局不是。
那天他哭了,他觉得自己应当哭得很大声,可是哭声涌到了嘴边,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出声了,光是想想已经让他心力憔悴了。只是无声的,将感情和寄托痛苦地嚼碎在心里。
他想,人间很好,吃喝玩乐,白日有青山碧水,乐而忘忧,夜里有星河徜徉,万家灯火。可是,他没有师兄了。
剩下血海起伏的路,他要一个人慢慢走。
【七】
在黄槲镇上,江潮把唯一的解药给了十三。那时他想,倘若此趟出了差错,他杀的了裴宁和洛景明,叛得了凌雪阁,但唯独小十三,他就算豁出性命,也是要保下来的。
他的一生负了很多人,负了李相的救命之情,收容之恩,负了凌雪阁的辛苦栽培,无限赏识。他尊敬李相,却又深爱凌雪阁,这个能够被叫做家的地方。可他终究只是一枚棋,没人教他两全之法,他区区一枚棋子,又何德何能想出两全之法。
他以身试局,此生注定站于李相左右,他不能为凌雪阁做什么——可十三可以。十三是把天生的利器,倘若好生培养,假以时日定是忠于凌雪的好刀。他说服自己,为凌雪阁留下一个十三,就当是以此微不足道之身还一点凌雪阁对他的恩情。
以及……杭州小道亦或者远门沟外十三跟在他身后一声一声叫着哥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点私心。
那时他站在地牢尽头,听见地牢的门被打开了,听见链刃卷过脖颈凌厉的风声,他知道,是凌雪阁来人了。
他想,如果来的人不是他,他就尽忠尽责,把来者杀死;如果来的人是他,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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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了好多遍,总觉得不能把心里的感触完完全全写出来,可能是不怎么擅长用第一人称直白的描述心中所想,到最后还是文笔不够,换了第三人称,写起来顺溜一些,但还是写不尽对江潮师兄千分之一的意难平。
我永远爱江潮师兄呜呜呜